影響階段：敘事與世界的深度交融

一、 核心挑戰：打破「故事」與「遊戲」的隔離牆

在傳統的 3A 遊戲開發流程中，編劇團隊（Narrative Design）與關卡設計團隊（Level Design）往往是平行甚至割裂的兩條線。

• 關卡設計師專注於掩體的位置、敵人的刷新點，目的是讓玩家「射個爽」或「跳得準」。
• 編劇則坐在辦公室裡寫一段主角痛恨暴力、渴望和平的內心獨白，然後將其製作成一段精美的 CGI 動畫，硬生生地插在關卡結束之後。

這就導致了遊戲史上最著名的問題：「敘事失調 (Ludonarrative Dissonance)」。 最經典的例子莫過於《秘境探險 (Uncharted)》系列：主角奈森·德瑞克在劇情動畫裡是一個幽默、有魅力、甚至有點道德潔癖的冒險家；但在實際玩法中，他為了尋找寶藏，屠殺了成百上千名僱傭兵，殺人如麻且毫無悔意。這種 「玩法中的連環殺手」與「劇情中的好人」 之間的巨大割裂感，會瞬間將玩家踢出心流，讓他們意識到自己操縱的只是一個精神分裂的數據模型。

本章的目標是建立 「敘事與玩法的共生關係」。我們要探討如何利用 碎片化敘事 (Fragmented Narrative)、環境敘事 (Environmental Storytelling) 以及 機制隱喻 (Mechanics as Metaphor)，將故事「溶解」在世界的一草一木、一磚一瓦中。 在開放世界中，故事不應該是強迫玩家停下來觀看的電影，而應該是玩家探索世界的獎勵。

二、 理論基石 I：環境敘事與「考古學體驗」

在開放世界中，最佳的敘事方式不是「講述 (Telling)」，而是「展示 (Showing)」。我們要讓玩家扮演 「考古學家」 或 「偵探」，通過現場的蛛絲馬跡去還原真相。這種「主動挖掘」帶來的認知獎勵，遠高於「被動接受」。這要求設計師具備「場景導演」的能力。

1. 環境敘事的四個層級 (The Four Layers)

根據 Harvey Smith (《Dishonored》與《Deus Ex》設計師) 的理論，環境敘事可以分為四個深度，由微觀至宏觀層層遞進：

• L1. 微觀物件與負空間 (Micro-Storytelling & Negative Space)：
  • 定義：通過單個物體的狀態、位置，甚至是「缺失」來暗示故事。
  • 案例：
    • 物品擺放：一個放在懸崖邊的輪椅（暗示自殺或謀殺）；一張掉在地上、被踩了腳印的全家福照片；桌上兩個酒杯，其中一個有口紅印，另一個被打翻（暗示一次不歡而散的約會）。
    • 負空間敘事：在一個滿是灰塵的房間裡，只有一個相框的位置是乾淨的，但相框不見了。這暗示了某人帶走了最重要的東西倉皇逃離。這種「不在場」的敘事往往比「在場」更有力量。
• L2. 場景痕跡與索引 (Indexical Storytelling)：
  • 定義：利用符號學中的「索引 (Index)」，通過事件留下的物理痕跡，讓玩家推導「剛才發生了什麼」。這是「犯罪現場模擬」的核心。
  • 案例：
    • 戰鬥痕跡：牆上的彈孔分佈（暗示交火方向與火力密度）、掩體後的血跡（暗示有人受傷躲避）、斷裂的劍插入石縫（暗示戰鬥激烈到武器損毀）。
    • 生存痕跡：在《Left 4 Dead》的安全屋牆壁上，倖存者留下的塗鴉、警告、絕望的遺言，甚至是對彼此的謾罵。這些文字不是 UI，而是貼圖，它們構建了一個充滿人性的末世氛圍。
    • 生活痕跡：餐桌上沒吃完但已經發霉的晚餐（暗示災難來得極其突然，人們來不及收拾就逃跑或死去了）。
• L3. 生態變遷與自然敘事 (Ecological Storytelling)：
  • 定義：通過自然環境的整體變化，展示時間的流逝、災難的影響或勢力的更迭。這是一種動態的敘事。
  • 案例：
    • 污染與入侵：原本清澈的河流因為上游工廠的建立而變黑，魚類死亡。或者像《異塵餘生 (Fallout)》中，受輻射影響的雙頭牛和巨大的變異蟑螂，直接訴說了核戰的後果。
    • 腐敗蔓延：在《艾爾登法環》的蓋利德地區，因為女武神的「猩紅腐敗」爆發，整個地貌變成了紅色的腫瘤狀，天空永遠是血色，這種視覺上的病態直接傳達了半神戰爭的殘酷。
    • 自然的復甦：樹木圍繞著墜落的飛船生長，甚至穿透了金屬外殼，暗示飛船已經墜落了幾百年，自然重新佔據了主導權。
• L4. 文明廢墟與地質敘事 (Macro-Historical Storytelling)：
  • 定義：宏觀的歷史敘事，通過建築風格、地貌改造和城市佈局傳達。這是世界觀的骨架。
  • 案例：
    • 建築斷層：在《地平線：期待黎明》中，玩家攀爬的高塔其實是舊人類的摩天大樓，這種「原始部落 vs 高科技廢墟」的視覺衝擊是遊戲的核心謎題。
    • 文明疊壓：在《艾爾登法環》的王城羅德爾，輝煌的黃金城下壓著黑暗的舊城（下水道），而舊城之下還有更古老的永恆之城。這種垂直的空間結構直接對應了歷史的地層學：新文明總是建立在舊文明的屍骨之上。

2. 資料庫敘事 (Database Narrative)

日本評論家東浩紀提出的概念：在後現代，宏大的線性敘事（Grand Narrative）已經瓦解，取而代之的是由無數「設定碎片」組成的資料庫。

在遊戲設計中，這意味著故事不再是從 A 到 Z 的直線，而是一個 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拼圖盒。

• 碎片化 (Fragmentation)：玩家撿到一塊碎片（物品說明），撿到另一塊碎片（NPC 的一句流言），再撿到一塊（Boss 的遺言）。這些信息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是打散的。
• 主動性 (Agency)：玩家必須在腦海中主動將這些碎片拼湊起來，建立因果聯繫，才能理解故事的全貌。例如：「原來這個 Boss 發瘋是因為他被詛咒了，而詛咒的來源竟然是我在新手村撿到的那枚戒指！」這種恍然大悟（Epiphany）是最高級的敘事獎勵。
• 社群效應 (Community Archeology)：因為碎片過於隱晦且龐大，單個玩家難以窮盡，這就促使了 「社群考古」 的形成（如「魂學家」）。玩家們在論壇上交換線索、翻譯古語、比對地圖，共同拼湊真相。這種集體解謎的過程極大地延長了遊戲的生命週期，並形成了極高黏性的核心玩家群體。

三、 理論基石 II：敘事失調與「機制即隱喻」

如何解決「殺人如麻的和平主義者」這種失調？答案是讓 機制 (Mechanics) 本身成為 敘事 (Narrative) 的一部分，而不是兩張皮。我們需要追求的是 敘事和諧 (Ludonarrative Harmony)。

1. 敘事失調的常見類型 (Types of Dissonance)

• 動機失調 (Motivational Dissonance)：
  • 現象：劇情裡主角急著去救被綁架的女兒（時間緊迫，世界末日倒計時），但在玩法裡，主角卻在悠閒地釣魚、打牌、幫村民找丟失的雞，或者為了收集 100 個羽毛而滿地圖跑。
  • 解法：設定合理的「等待期」或「準備期」（如：情報需要時間解密，這段時間你可以自由活動）；或者讓支線任務與主線目標掛鉤（如：為了救女兒需要籌集巨額贖金，所以才去打工）。
• 能力失調 (Competence Dissonance)：
  • 現象：劇情裡主角設定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考古學生或普通記者，但在玩法裡，他熟練地使用火箭筒、格鬥技，並且能承受幾十發子彈後自動回血。
  • 解法：強調潛性、逃跑與智慧解決，而非正面硬剛（如《Alien: Isolation》）；或者在劇情中解釋主角為何擁有戰鬥力（如《Tomb Raider 2013》中勞拉的被迫成長與創傷）。
• 道德失調 (Ethical Dissonance)：
  • 現象：劇情裡主角充滿愛心、富有正義感，但在玩法裡，玩家為了搶裝備或經驗值，可以隨意殺死無辜的 NPC 或動物，甚至開車撞人。
  • 解法：引入 「遊戲玩法的認可 (Gameplay Acknowledgment)」。如果玩家作惡，世界必須給予反饋（被通緝、隊友譴責、結局變壞、NPC 拒絕交易）。如果遊戲允許玩家作惡卻不給予後果，那就是設計師的失職。

2. 解決方案：敘事和諧 (Ludonarrative Harmony)

最高級的設計，是讓玩法機制強化敘事主題，即 「機制即隱喻 (Mechanics as Metaphor)」。

• 資源匱乏機制：如果主題是「生存」與「絕望」，那麼彈藥極度稀缺、背包空間有限的機制就強化了這種心理體驗（如《最後生還者》）。每一次開槍都是一次痛苦的抉擇，這與劇情的沈重感是一致的。
• 死亡與輪迴機制：如果主題是「堅持」與「打破宿命」，那麼死亡後重生並保留記憶的 Roguelike 機制就完美契合了這一主題（如《Hades》）。死亡不再是失敗（Game Over），而是敘事的一部分，每一次死亡都有新的對話和劇情推進。
• 協作機制：如果主題是「連接」與「孤獨」，那麼只能通過點讚、修路、留梯子來幫助他人，而無法直接見面或攻擊的機制，就強化了這一主題（如《死亡擱淺》）。如果允許玩家互相攻擊（PVP），「連接」的主題就瞬間崩塌了。
• 攀爬機制：在《Celeste》中，攀爬的艱難、体力的限制、無數次的跌落，完美隱喻了主角對抗抑鬱症和焦慮症的心路歷程。玩家在攻克關卡時的挫敗與堅持，與主角的心境達到了完美的同步。

四、 關鍵案例分析 (Critical Case Analysis)

1. 《Elden Ring (艾爾登法環)》：物品說明書裡的史詩與社群考古

FromSoftware 是碎片化敘事的宗師。他們將一個由喬治·R·R·馬丁構建的龐大神話史詩，打碎成 5000 個物品描述，撒在世界各地。

• Who (人口定錨)：喜歡推理、考據，不滿足於被動接受「餵飯式」劇情的硬核玩家。他們享受智力上的挑戰。
• Why (心理訴求)：渴望 「認知拼圖」 的快感。弄清楚「瑪莉卡是誰」、「拉達岡的秘密」比打敗 Boss 更讓他們興奮。這是一種高級的 「認知勝任感」。
• How (機制轉譯)：
  • M1 物品敘事 (Item Description)：每一把劍、每一件衣服、每一個法術的描述裡都藏著歷史真相。玩家獲得戰利品的快感是雙重的：數值提升（我要用這把劍）+ 獲得新線索（我要讀這把劍的故事）。這種設計迫使玩家去收集和閱讀，而不是跳過。
  • M2 場景敘事 (Environmental Storytelling)：為什麼這裡有一隻巨大的龍屍體？為什麼這座城的士兵都發瘋了？場景本身就是謎題，也是答案。例如，在戰場遺跡中，你可以通過士兵屍體的朝向推斷出當時的戰局，甚至推斷出誰是背叛者。
  • M3 留白與歧義 (Ambiguity)：故意留出敘事空白，不給出標準答案。這引發了社區的瘋狂討論與二創（如 VaatiVidya 的考據視頻）。這種「未完成感」反而激發了玩家的補完慾望，將被動的閱讀轉化為主動的創作。這也解決了內容消耗過快的問題——謎題是消耗不完的。

2. 《Death Stranding (死亡擱淺)》：機制即隱喻的極致

小島秀夫將「走路」這個在其他遊戲中被視為垃圾時間的機制，做成了對「連接 (Connection)」主題的完美隱喻。這是一次大膽的實驗，重新定義了「行走模擬器」。

• Who：尋求哲學思考、獨特體驗與情感共鳴的玩家，能忍受慢熱節奏，甚至享受孤獨。
• Why：在原子化的現代社會中，渴望某種 「遙遠的共鳴」 與 「被需要的感覺」。
• How (機制轉譯)：
  • M1 重心與平衡 (Balance Mechanics)：走路不再是推搖桿那麼簡單，而是需要時刻調整重心（L2/R2），注意地面的石頭和河流。這讓「行走」變得艱難且充滿物理感，從而讓「到達」變得神聖。玩法的艱難，隱喻了人與人建立連接的艱難。
  • M2 鞋子耐久度：鞋子會磨損，腳會受傷流血。這種對身體痛苦的微觀模擬，讓玩家對主角的艱辛感同身受。
  • M3 異步聯機 (Asynchronous Multiplayer)：你永遠看不見其他玩家，但你能用他們留下的梯子、攀爬繩和橋樑。你唯一的互動是「點讚」。點讚經濟：點讚不能買裝備，它唯一的用處就是提升你的「布橋斯鏈」等級，讓你感覺良好。這創造了一種 「無私的幫助」 的氛圍。
  • 情感共鳴：當你在絕境中彈盡糧絕，突然看到別人留下的一個梯子或發電機時，那種感動是真實的。這完美傳達了「Stick vs Rope（棍與繩）」中「繩」的連接主題。

3. 《The Witcher 3 (巫師 3)》：蝴蝶效應與延遲反饋的道德困境

如何在開放世界中做線性敘事？CDPR 的答案是：讓你的選擇產生真實的、往往是延遲的後果，並且拒絕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。

• Who：劇情驅動型玩家，重視角色扮演代入感，喜歡成人化、複雜敘事。
• Why：渴望 「影響力 (Influence)」。希望世界因為我的選擇而改變，哪怕這種改變是痛苦的。
• How (機制轉譯)：
  • M1 兩難選擇 (Moral Dilemma)：沒有完美的結局，只有「兩害相權取其輕」。例如著名的「血腥男爵」任務線，無論你怎麼選，都有人會受傷（男爵自殺或孤兒被吃）。這增加了決策的重量，讓玩家在選擇時猶豫不決。
  • M2 延遲後果 (Delayed Consequences)：你在第一章救了一個路人，可能在第五章發現他變成了強盜頭子殺了全村；或者你在前期的一個小選擇，決定了後期一個王國的興衰。這種 「非即時反饋」 讓玩家無法通過簡單的 S/L（存檔讀檔）來「刷」出完美結局。它迫使玩家承擔選擇的責任，就像在現實生活中一樣，我們往往要在很久之後才明白當初選擇的代價。
  • M3 世界狀態改變 (World State Change)：村莊被毀、NPC 死亡、旗幟更換、物價波動。世界在物理上忠實地反饋了玩家的選擇。這種動態變化讓世界感覺是「活」的，是對玩家行為有記憶的。

五、 執行細節 Checklist (Execution Toolkit)

為了確保敘事與玩法的融合，請在關卡設計和劇本撰寫階段進行以下審計。

工具一：環境敘事審計表 (The Environmental Audit)

走進每一個關卡房間，檢查是否存在敘事層次，而不是僅僅擺放裝飾品：

• 🔲 發生了什麼？（近況/Indexical）：是否有打鬥痕跡（彈孔、血跡）？是否有生活痕跡（剛熄滅的煙頭、冒熱氣的咖啡、打開的書）？這能讓場景看起來是「活」的。
• 🔲 誰住在這裡？（身分/Identity）：牆上的畫、書架上的書、垃圾桶裡的廢紙、電腦屏幕上的便條，是否能體現主人的性格、職業和愛好？反例：一個科學家的房間裡卻擺滿了運動器材和搖滾樂海報，除非劇情有解釋，否則就是設計失誤。
• 🔲 這裡是哪裡？（背景/Context）：建築風格、窗外景色、植被種類是否符合世界觀設定？是否有宣傳海報、政府公告等體現當前社會狀態的物品？

工具二：敘事失調檢測 (Ludonarrative Dissonance Check)

列出核心玩法循環，嚴格對比劇情設定：

• 🔲 資源對比：劇情裡主角很窮，為了幾百塊錢去冒險 -> 玩法裡主角身懷百萬金幣，隨便買神裝？（嚴重失調）。修正：增加經濟消耗（如維修費、稅收），或者劇情解釋金幣來源，或者限制金幣用途。
• 🔲 戰力對比：劇情裡主角身受重傷，走路踉蹌 -> 玩法裡滿血復活，身手矯健地跑酷？（嚴重失調）。修正：引入「受傷狀態」Debuff，限制移動速度、屏幕變紅、無法使用某些技能，直到劇情解決。
• 🔲 時間對比：劇情裡「炸彈還有 5 分鐘爆炸」 -> 玩家在旁邊玩了 20 分鐘小遊戲或釣魚？（嚴重失調）。修正：加上真實的倒計時 UI，或者在緊急狀態下鎖定小遊戲交互，或者讓配角不斷催促。

工具三：世界反應矩陣 (World Reactivity Matrix)

當玩家完成一件大事（如擊殺 Boss、炸毀基地、拯救村莊），世界會發生什麼變化？

• 🔲 視覺變化：天氣變晴？雕像倒塌？建築冒煙？旗幟更換？
• 🔲 NPC 變化：
  • 低級：NPC 依然說著同樣的台詞（破壞沉浸感）。
  • 中級：NPC 會有新的閒聊台詞（「聽說那個惡霸死了」）。
  • 高級：NPC 的行為發生變化（商品價格打折、敵對勢力撤退、原本封閉的區域開放、村民開始舉辦慶典）。
• 🔲 音效變化：背景音樂變得輕鬆？村民開始哼歌？廣播內容改變？

結語：讓玩家成為作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