戰鬥與解謎：服務於養成的驗證模組

一、 核心定義：為什麼要有怪？為什麼要有鎖？

在開放世界遊戲設計中，新手設計師常犯的一個錯誤是「為了填充而填充」：

• 「這片平原有點空，放一堆野狼吧。」（導致玩家頻繁被打斷，產生垃圾時間）。
• 「這個寶箱不能直接給，加個推箱子謎題吧。」（導致心流中斷，產生煩躁感）。

本章的核心觀點是：戰鬥與解謎不是目的，而是手段。它們是「驗證模組 (Verification Modules)」。 遊戲本質上是一個「學習-驗證」的循環。玩家在遊戲中會經歷兩個交替的階段：

1. 準備期 (Preparation Phase)

• 行為：探索地圖、收集資源、強化裝備、學習新技能、閱讀攻略、調整 Build。
• 心理：這是一個「積累」與「構建」的過程。玩家在這個階段獲得的是 「潛在的勝任感」（我覺得我變強了）。

2. 驗證期 (Verification Phase)

• 行為：遭遇 Boss 戰、進入高難度副本、面對複雜機關。
• 心理：這是一個「釋放」與「確認」的過程。玩家將積累的數值和技巧轉化為勝利。玩家在這個階段獲得的是 「確認的勝任感」（我確實變強了）。

二、 理論基石 I：心流通道與動態難度 (Flow & DDA)

如何確保驗證過程既不無聊也不勸退？Mihaly Csikszentmihalyi 的 心流理論 (Flow Theory) 是唯一的答案，但在遊戲設計中，我們需要更精細的操作。

1. 心流通道 (The Flow Channel) 與「費羅感」

心流發生在 「挑戰 (Challenge)」 與 「技能 (Skill)」 的完美平衡點。但這不是一條直線，而是一個波動的通道。

• 焦慮區 (Anxiety)：挑戰 >> 技能。玩家感到挫敗，手心出汗，想摔手柄。這通常發生在 Boss 數值設計不合理，或引導缺失時。
• 無聊區 (Boredom)：技能 >> 挑戰。玩家感到乏味，開始看手機。這通常發生在玩家回到新手村，或者裝備碾壓後。
• 心流區 (Flow)：挑戰 ≈ 技能。玩家忘記時間流逝，進入「忘我」狀態。
• 費羅感 (Fiero)：這是一種意大利語描述的「戰勝逆境後的極致快感」。要產生 Fiero，挑戰必須稍微 高於 玩家的舒適區，讓玩家經歷幾次失敗後險勝。設計師必須敢於讓玩家失敗，因為 「沒有痛楚，就沒有榮耀」。

在開放世界中，控制心流極其困難，因為玩家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（可能 1 級就跑到了 50 級的高級區，或者 50 級還在 1 級區虐怪）。因此，我們需要引入 DDA。

2. 動態難度調整 (Dynamic Difficulty Adjustment, DDA)

系統在後台實時監控玩家表現，並微調遊戲參數，充當一個「隱形的地下城主 (DM)」。

• 橡皮筋機制 (Rubber Banding)：最常見於賽車遊戲。當玩家落後時，AI 車手會減速等待；當玩家領先時，AI 會加速追趕。這保證了比賽永遠在「最後一圈」才分出勝負。
• 資源掉落與攻擊慾望干預：在《惡靈古堡 4 (Resident Evil 4)》中，如果玩家連續死亡或彈藥耗盡，系統會悄悄降低敵人的攻擊慾望（攻擊頻率變低）、減少敵人傷害，並大幅增加回血草藥和彈藥的掉落率。反之，如果玩家無傷通關，敵人會變得更兇猛。這創造了一種 「虛驚一場」的緊張感——玩家總是覺得自己彈盡糧絕，但總能在最後一刻撿到子彈。
• AI 導演 (The AI Director)：在《Left 4 Dead》中，系統根據玩家的壓力值（心率估算、受傷頻率、彈藥量）來決定節奏。如果玩家壓力過大，系統會暫停刷怪，給予「安靜時刻」；如果玩家過於輕鬆，系統會刷新特感屍潮。這創造了 「張弛有度 (Pacing)」 的體驗。

注意：DDA 必須是 隱形 的。一旦玩家發現「我越菜遊戲越簡單」，成就感就會崩塌，玩家會覺得被系統「羞辱」或「施捨」。

三、 理論基石 II：驗證的多樣性 (Diversity of Verification)

我們必須承認一個殘酷的現實：沒有一種關卡能同時取悅所有人。根據 Richard Bartle 的玩家心理學模型，我們必須將「驗證」這一概念拆解為四個完全不同的維度，針對每一種「玩家物種」設計專屬的生態位。

1. 殺手型 (Killers)：統治、破壞與權力意志

「我來，我見，我征服。」
對於殺手型玩家，遊戲不是用來「體驗」的，是用來「征服」的。他們的核心驅動力是 權力 (Power) 與 優越感 (Superiority)。他們需要證明自己比系統強（PvE），或者比其他玩家強（PvP）。

• 心理畫像：動機是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他人或環境。享受「掌控生死」的快感。痛點是數值平衡性差導致努力無效、缺乏排行榜導致榮耀無法展示、「保姆式」保護機制導致無法施展暴力。
• 驗證機制設計 (The Mechanics)：
  • 硬核技巧驗證 (Skill Check - The Reflex)：幀數級博弈。設計需要極致反應的機制，如《隻狼》的 「識破 (Mikiri Counter)」 或《鬼武者》的 「一閃」。驗證標準精確到 0.1 秒。
  • 數值強度驗證 (Gear Check - The Math)：DPS 檢測器 (DPS Check)。Boss 擁有「軟狂暴 (Soft Enrage)」機制（例如 3 分鐘後全場釋放毒氣），逼迫玩家優化輸出循環和裝備詞條。
  • 統治力驗證 (Dominance - The Status)：非對稱破壞。允許玩家破壞場景中的關鍵設施，對 NPC 或其他玩家造成實質影響。設計「賞金獵人」系統，讓高戰力殺手可以合法地追殺其他玩家。
• 設計實例：PvPvE 的黑暗森林
  設計一個資源豐富的「高風險區」。玩家獲得的戰利品必須通過「信號彈」召喚直升機運走，信號彈會暴露位置，吸引怪物和其他殺手玩家。這考驗了殺手是否有能力在極端壓力下守護自己的戰利品，或者是否有能力掠奪他人。

2. 探索者型 (Explorers)：揭秘、越界與知識考古

「真理就在那裡。」
對於探索者，遊戲是一個巨大的、等待被解開的謎題。他們不在乎數值多高，他們在乎「山的那邊是什麼」以及「如果我跳下去會發生什麼」。他們的核心驅動力是 好奇心 (Curiosity) 與 理解力 (Understanding)。

• 心理畫像：動機是繪製心智地圖，發現設計師藏起來的彩蛋，甚至尋找系統的漏洞。痛點是空氣牆、線性的一本道地圖、重複的素材堆砌。
• 驗證機制設計 (The Mechanics)：
  • 空間邏輯驗證 (Spatial Logic)：視覺引導解謎。不給任務標記，只給一張泛黃的手繪地圖或一句謎語。
  • 系統邊界驗證 (Boundary Breaking)：跑酷挑戰與化學引擎實驗。驗證玩家對物理規則的理解。
  • 知識考古 (Lore Archeology)：碎片化敘事。將一段完整的歷史打散在 50 個物品說明中。驗證玩家是否有耐心拼湊真相。
• 設計實例：倒置的塔
  設計一座「倒著生長」在深淵裡的塔。玩家必須從塔頂（地面）往下探索，重力場會發生紊亂。每一層都需要玩家理解一種新的物理規則（如「水往高處流」），最終在塔底發現這座塔倒置的歷史原因。

3. 成就者型 (Achievers)：積累、完滿與效率至上

「100% 才是開始。」
對於成就者，遊戲是一份待辦事項清單（Checklist）。他們從「劃掉清單上的一項」中獲得巨大的多巴胺。他們的核心驅動力是 進度 (Progress) 與 資產積累 (Accumulation)。

• 心理畫像：動機是看著進度條從 99% 變成 100%，看著倉庫裡的材料堆積如山。他們是完美的「優化機器」。痛點是無法達成的成就、收益遞減過快、隨機性過強導致努力白費。
• 驗證機制設計 (The Mechanics)：
  • 全圖鑑驗證 (The Collection)：博物學家與套裝效應。每擊殺一種怪物、釣到一種魚、收集一種礦石，圖鑑就會點亮並顯示詳細數據。
  • 資源轉化效率 (Efficiency)：自動化生產與經濟霸權。驗證玩家是否能建立最高效的資源產出流水線或積累財富。
  • 極限挑戰 (The Feat)：限制級通關與競速模式 (Speedrun)。在限制條件下通關，獲得專屬徽章。
• 設計實例：傳奇之路
  設計一把「成長型武器」。這把武器初始很弱，但有 10 個解鎖階段。每個階段需要完成特定目標。這不是考驗操作，而是考驗玩家的 執行力 與 規劃能力。

4. 社交型 (Socializers)：連接、表演與部落歸屬

「一個人玩有什麼意思？」
對於社交者，遊戲只是媒介，人才是內容。他們不在乎遊戲機制本身，而在乎遊戲能否作為「社交貨幣」。他們的核心驅動力是 關係 (Relationship) 與 共情 (Empathy)。

• 心理畫像：動機是與他人建立連接，在群體中找到位置，或者扮演一個角色。他們渴望「被需要」與「被關注」。痛點是強制單機內容、缺乏互動表情/動作、沒有公共聚集區。
• 驗證機制設計 (The Mechanics)：
  • 協作依賴 (Interdependence)：職業互補與雙人謎題。如《雙人成行》，必須兩人同時操作機關才能通過。驗證溝通與默契。
  • 社會資本驗證 (Social Capital)：師徒/導師系統與公會政治。高經驗玩家帶領新手通關，獲得專屬榮譽標識。驗證玩家的利他行為與領導力。
  • 表演與表達 (Performance)：外觀定製與非語言交流。設計一個沒有戰鬥的「主城廣場」，驗證玩家的社交魅力。
• 設計實例：篝火晚會
  在危險的野外設計安全的「營地」。在營地休息可以獲得強力 Buff，但必須由一名擁有「廚師」技能的玩家烹飪食物，一名擁有「樂師」技能的玩家演奏音樂。這創造了一個強制的社交場景，每個人都因為自己的非戰鬥技能而 「被隊伍需要」。

四、 關鍵案例分析 (Critical Case Analysis)

1. 《Hades (黑帝斯)》：死亡作為成長的一部分

Roguelike 遊戲通常因為高懲罰（死亡重來）而勸退大眾玩家，但《Hades》將「死亡」變成了一種正向的敘事與資源驗證，創造了「越死越強」的循環。

• Who：動作遊戲愛好者，但對重複勞動感到厭倦，渴望劇情驅動的玩家。
• Why：渴望 「即使失敗也有所收穫」 的安全感，以及對劇情碎片的好奇心。
• How (機制轉譯)：
  • 雙重循環系統：外循環 (Meta-Progression) 用於永久強化屬性，保證數值上的「保底成長」；內循環 (Run-Based) 考驗玩家的「臨場構建能力」。
  • 敘事驗證 (Narrative Reward)：死亡不是 Game Over，而是觸發新劇情的開關。只有死回家，才能和父親黑帝斯對話，推動故事發展。
  • 神力模式 (God Mode)：一種顯性的 DDA。每死一次，減傷提升 2%，最高 80%。這給了手殘黨通關的希望，且不剝奪劇情的完整性。

2. 《Portal (傳送門)》：解謎作為教學與敘事

如何讓玩家主動學習複雜的物理機制，而不覺得是在上課？

• Who：喜歡邏輯思考，討厭無腦射擊，享受「Aha! Moment」的玩家。
• Why：渴望 「智力上的勝任感」。解開謎題的那一刻，覺得自己是天才。
• How (機制轉譯)：
  • 隱形教學 (Invisible Tutorial)：每一個關卡都是一道考題。Step 1：安全環境下展示機制。Step 2：引入危險或複雜度。Step 3：綜合考試。只有通過驗證，才能獲得新的工具。
  • 場景敘事：謎題本身是冷冰冰的實驗室，但牆後的塗鴉、破損的攝像頭、GLaDOS 越來越瘋狂的語音，講述了背後的恐怖故事。

3. 《Sekiro (隻狼)》：極致的技能驗證與節奏博弈

沒有等級、沒有裝備更換、沒有多人召喚，如何體現成長？《隻狼》給出的答案是：玩家本身的成長 (Player Skill Growth)。

• Who：硬核玩家，受虐狂，追求極致戰鬥體驗的動作遊戲老手。
• Why：厭倦了數值碾壓，渴望刀劍相交的真實壓迫感與節奏感。
• How (機制轉譯)：
  • 架勢條 (Posture Bar)：核心不是扣血，而是打崩架勢。這迫使玩家從「躲避/翻滾」轉向「進攻」和「完美格擋 (Deflect)」。戰鬥變成了高頻的節奏遊戲。
  • 考試型 Boss 設計：每個 Boss 都是一位老師。蝴蝶夫人驗證「墊步與反擊」；弦一郎是綜合期中考；葦名一心是期末考。
  • 結果：當玩家二周目面對曾經虐自己千百遍的 Boss 卻能無傷通關時，獲得的勝任感是數值遊戲無法比擬的——因為變強的不是角色數據，而是玩家自己的神經反射與判斷。

4. 《The Legend of Zelda: Breath of the Wild》：系統化戰鬥驗證

戰鬥不一定要揮劍，也可以是化學實驗。

• Who：創造力強，喜歡利用規則漏洞（Cheese）的玩家。
• How：環境殺（推石頭、砍樹）、元素反應（水+雷、火+木盾）。這種設計驗證了玩家對 「世界規則」 的觀察力，而不僅僅是操作技巧。

五、 執行細節 Checklist (Execution Toolkit)

為了確保戰鬥與解謎的質量，請在測試階段執行以下審計。

工具一：難度曲線熱力圖 (Difficulty Heatmap)

在測試階段，收集所有玩家的死亡數據，繪製在地圖上：

• 🔲 死亡聚集點 (Choke Points)：哪裡死了最多人？這是否是設計好的「考試點」（Boss 房）？如果是普通小路，說明設計有誤。
• 🔲 異常尖峰 (Spikes)：如果是普通小怪處大量死亡，說明數值崩壞（攻擊力過高）或引導缺失（沒看到陷阱），需立即削弱或增加提示。
• 🔲 過於平坦 (Flatline)：如果全程無死亡，說明心流進入了「無聊區」，玩家會感到乏味。需增加精英怪、巡邏隊或環境機關來提升心率。

工具二：解謎提示分級系統 (The Hint Grading System)

永遠不要讓玩家卡在主線謎題上超過 15 分鐘。一旦卡住，流失率會飆升。設計三級提示：

• 🔲 L1 環境暗示 (Subtle)：燈光照向關鍵開關，地板上的刮痕指向密門，鏡頭稍微偏移暗示方向。
• 🔲 L2 夥伴語音 (Direct)：隨行 NPC 自言自語：「那是個什麼開關？看起來可以用箭射。」（在玩家卡住 5 分鐘後觸發）。
• 🔲 L3 UI 指引 (Explicit)：直接在目標上標記高亮，或提供「花費資源跳過」選項（在玩家卡住 15 分鐘或連續失敗 5 次後觸發）。給玩家一個「我只是不想浪費時間」的台階下。

工具三：戰鬥風格兼容性矩陣 (Combat Style Matrix)

確保 Boss 戰不是「近戰限定」或「法師限定」。填寫以下矩陣：

• 🔲 近戰體驗：是否有合理的輸出窗口？Boss 是否有霸體濫用導致近戰無法近身？
• 🔲 遠程體驗：Boss 是否有突進技能或遠程反制手段，防止被弓箭手無傷風箏死？
• 🔲 潛行/道具體驗：是否允許用陷阱、毒藥或環境殺（如落石）來削弱 Boss？是否允許脫戰重置？

結語：痛楚是成長的佐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