視覺與場景設計

一、 核心命題：審美體驗的兩種極端與「閾限空間」

末世題材的視覺設計通常在三個心理維度之間擺盪，旨在喚起玩家深層的潛意識反應。這不是單純的畫面堆砌，而是對人類本能恐懼的精準打擊：

• 遠景的崇高 (The Sublime in the Distance)：利用巨大的廢墟和自然景觀，喚起玩家的 「渺小感」 與 「敬畏感」。這是康德美學的範疇，讓人感受到人類在宇宙時間尺度下的微不足道。
• 近景的恐怖 (The Uncanny in the Proximity)：利用變異的生物和扭曲的人體，喚起玩家的 「生理厭惡」 與 「認知失調」。這是佛洛伊德「恐怖谷」的範疇。當熟悉的事物變得陌生，安全感就會瞬間崩塌。
• 中景的閾限 (The Liminality in Between)：利用空無一人的過渡空間（如廢棄的地鐵站、午夜的學校走廊），喚起玩家的 「異質感 (Eeriness)」 與 「被注視感 (Scopaesthesia)」。這是一種源自互聯網怪談（Creepypasta）的新興美學。

本章將解構如何通過構圖、光影、比例尺與材質，精準控制這三種情緒的釋放。

二、 理論基石 I：康德的「崇高感」、BDO 與巨物恐懼

伊曼努爾·康德在《判斷力批判》中區分了「優美 (Beautiful)」與「崇高 (Sublime)」。優美是令人愉悅的，而崇高是 「痛感轉化為快感」 的複雜體驗。

1. 數學崇高與力學崇高 (Mathematical & Dynamical Sublime)

• 數學的崇高：當對象在 體積 上巨大到超出了感官的把握能力，迫使想像力崩潰。例如無邊無際的沙漠廢墟。玩家感到自己的視角無法容納全貌，從而意識到自身的渺小。
• 力學的崇高：當對象在 力量 上強大到具有毀滅性，但觀察者處於安全位置時。例如遠處正在噴發的火山。玩家感到恐懼，但因為「我很安全」而轉化為一種審美上的震撼。

2. BDO (Big Dumb Object) 美學

源自科幻文學的概念，指那些 「巨大、沈默、來源不明的物體」。

• 核心特質：它們通常是幾何形狀完美的，不解釋用途，不回應呼喚。
• 心理效應：這種「巨大的沈默」比「巨大的怪物」更可怕。BDO 代表了 「不可知 (The Unknowable)」。在末世遊戲中，一個巨大的、鏽蝕的外星飛船懸停在城市上空，一動不動，這種靜止感本身就是最大的壓迫。

3. 巨物恐懼症 (Megalophobia) 的精準打擊

人類對巨大物體有本能的恐懼，因為這意味著被吞噬的風險。

• 強制仰視 (Forced Low Angle)：限制攝像機的抬頭角度。在《Shadow of the Colossus》中，巨像佔據了屏幕的 90%，玩家只能看到它的腳趾，必須費力抬頭才能看到全貌。
• 大氣透視的誇張 (Exaggerated Atmospheric Perspective)：利用霧氣和藍移效果。如果一個物體的上半部分隱沒在雲層中，大腦會自動將其補完為「無限大」。
• 參照物的錯置：在巨物旁邊放置極其微小的、生活化的物體（如一把椅子）。如果沒有這把椅子，巨物只是一個抽象的幾何體；有了椅子，巨物就變成了壓在頭頂的泰山。

三、 理論基石 II：恐怖谷、卑斥體與身體恐懼

當視角拉近，我們面對的是變異的生命。這裡的核心不再是「大」，而是 「錯」。

1. 佛洛伊德的「熟悉又陌生 (Unheimlich)」

Freud 認為，最恐怖的東西不是完全陌生的怪物，而是 「原本熟悉的東西變得陌生」。

• 認知失調：當一個物體具備人類的特徵（四肢、皮膚），但又具備非人的特徵（僵硬的表情、反向的關節）時，大腦的分類系統會崩潰。
• 設計應用：
  • 動作的去人性化：使用動作捕捉錄製真實人類的動作，然後故意 抽幀、加速 或 倒放（如電影《貞子》）。
  • 五官的抹除：移除眼睛或嘴巴。人類依賴微表情判斷意圖，看不見表情意味著無法預測，無法預測意味著危險。

2. 茱莉亞·克里斯蒂娃的「卑斥體 (The Abject)」

這是比恐怖谷更深層的生理厭惡。卑斥體是指那些 「既不是主體（我），也不是客體（物）」 的東西，它們模糊了邊界。

• 視覺表現：
  • 內在的外化 (Inside Out)：將本應在體內的器官（腸道、骨骼、血管）暴露在外。例如《Scorn》中的建築，牆壁是由肋骨構成的。
  • 黏液與潮濕 (Viscosity)：乾燥代表潔淨與穩定，潮濕與黏液代表腐爛與細菌。大量使用高光反射材質模擬黏液。
  • 密集恐懼 (Trypophobia)：有機物質上密布的孔洞，對應了寄生蟲感染和腐爛。

四、 理論基石 III：閾限空間、鬼魂學與本體論不安

這是一種源自互聯網時代、基於建築空間的心理恐怖。它不需要怪物，空間本身就是怪物。

1. 閾限性 (Liminality) 的人類學本源

源自拉丁語 limen（門檻）。指 「本應用於從 A 到 B 的過渡，卻被長時間停留」 的空間。例如：深夜空無一人的機場、無限延伸的酒店走廊。當這些流動的空間靜止時，會產生強烈的 「現實解離感 (Derealization)」。

2. 人走樓空的淒涼感 (Kenopsia)

一種此地曾經人聲鼎沸、如今卻死寂一片的詭異氛圍。設計手法包括地板上散落的派對氣球、還亮著的自動販賣機、廣播裡循環播放的歡快音樂（與死寂環境形成聽覺反差）。

3. 鬼魂學 (Hauntology) 與未來的幽靈

指 「未來的幽靈糾纏著現在」。在末世題材中，特指那些 「未能實現的未來」 的遺跡（復古未來主義）。這種 「逝去的樂觀主義」 比單純的毀滅更令人心碎。

五、 關鍵案例分析 (Critical Case Analysis)

1. 《Nier: Automata (尼爾：自動人形)》：唯美的荒涼與色彩心理學

它證明了末世不一定是髒亂差的，也可以是潔淨、空靈的。

• 視覺風格：低飽和度、高曝光、極簡主義。廢棄的工廠像教堂一樣神聖。這種「過曝」的光照，營造了一種「天堂般的死亡氣息」。
• 崇高感構建：白色的外星建築與黑色的哥特式洛麗塔主角形成強烈對比。这种 「充滿儀式感」 的視覺設計，強化了關於「存在主義」的哲學探討。

2. 《Scorn (蔑視)》：生物機械的夢魘與生殖崇拜

這是 H.R. Giger 風格的極致演繹，是遊戲史上最令人不適的視覺體驗之一。

• 視覺語言：「骨與肉的建築」。牆壁是肋骨，門是括約肌，槍是活體生物。整個世界沒有金屬和塑料，只有有機物。
• 心理效應：極致的 「生理不適 (Abjection)」。觸覺通感：玩家操作開關時，能聽到黏液攪拌的聲音。這種設計利用了 「生殖恐怖」 與 「身體侵入」 的潛意識恐懼。

3. 《The Last of Us (最後生還者)》：真菌的華麗與殘酷

頑皮狗重新定義了喪屍的美學，將「腐爛」變成了「盛開」。

• 設計核心：「美麗的死亡」。感染者不是腐爛的屍體，而是色彩斑斕的真菌花園。這種 「致命的美麗」 產生了強烈的認知衝突。
• 光影敘事：孢子漂浮在空氣中的塵埃效果，配合丁達爾光束，創造了一種 「神聖的寧靜」。

六、 執行細節 Checklist (Execution Toolkit)

工具一：視覺比例尺審計 (The Scale Audit)

在構建巨型廢墟或場景時，必須進行比例尺檢查。沒有參照物，就沒有巨大感。

• 🔲 人類參照物：畫面中是否有人類尺度的物體（門把手、椅子、自行車）？檢查點：如果玩家站在一個巨大的外星建築前，確保地面上有散落的人類垃圾，這樣玩家才能感知到「這個建築有 1000 個我那麼高」。
• 🔲 大氣透視：遠處的巨物是否因空氣密度而變藍/變灰？這是表現 距離感 的關鍵物理屬性。
• 🔲 運動視差：移動時，遠處巨物的位移是否極小？這需要超遠的視距設置。

工具二：恐怖谷微調 (The Uncanny Tweak)

在設計怪物或變異人時，進行「似人度」測試。

• 🔲 動作捕捉的「鬼畜化」：使用真實人類的動作捕捉數據，然後故意 抽幀、反向播放 或 加速。
• 🔲 聲音設計的「異化」：混合人類的哭聲、嬰兒的笑聲與野獸的嘶吼。聽覺上的「似人非人」比視覺更具穿透力。

工具三：廢墟敘事檢查 (Ruin Story Check)

每一個廢墟都應該講述它毀滅的那一刻。

• 🔲 凍結時刻：是否保留了災難發生瞬間的狀態？細節：餐桌上未吃完的食物、翻倒的椅子、黑板上寫了一半的「撤離」字樣。
• 🔲 風化一致性：材質的鏽跡、苔蘚覆蓋率是否與設定的「災後年份」一致？不要在 100 年後的廢墟裡放一本嶄新的雜誌。

結語：凝視深淵，讚美生命